【摆渡】
疫情时期写的,算是自己的一点想法吧,有关医闹,有借鉴其他太太的文。
【摆渡】
他手中的日记本,是个32开线装的本子,厚厚的,书页边缘有点泛黄,像块沉淀了历史的砖。
宋渝轻轻摸过书页的边缘,神色里带着些许难以察觉的怀念。
他记起那个夜晚,黑沉沉的,像是亘古的黑暗,漫无尽头。
少年颓然地坐在地上,明明是在黑暗中,但他的视野里是漫天血光。
猩红的鲜血喷溅而出,模糊了他的视野,也崩塌了他的世界。
他不明白,为什么不辞辛劳换来的是恶言相向?为什么赤诚相待换来的是刀枪相对?
他听到,那个纯白的世界崩裂的声响。
他看到,那盏熠熠的明灯归于黑暗。
他的信仰,在瞬间分崩离析,破裂的碎片钝钝地切割胸膛,余下细密绵长的痛。
少年站在人生的岔路口,面前是晦涩的黯淡。
黑暗的房间中突然闪过一道耀眼的白光和清脆的“叮铃”声。
宋渝怔了怔,突然意识到什么,摸过手机,手指颤抖着点开了那条定时语音。
“喂,这里是麻麻哦,圣诞节快乐,宝贝儿子!可爱的麻麻给你准备了礼物哦~在书房的抽屉里。”清脆的女声一如既往的朝气蓬勃,像过去那样。
他想要起身,因为久坐,踉跄了一下,跌跌撞撞地奔向书房。
宋渝猛地拉开抽屉,却空无一物,并没有以往那种用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包装的礼物。而书桌上,只有一摞厚厚的日记本。
估计她又记错放在哪了,他想。
本打算离开,但突然记起,她说过自己有记日记的习惯,那些日记本毋庸置疑是她的。
他抽出那本最久的日记,开始翻阅。
他相信,她会告诉他该做什么的,像过去那样。
他跳过那些鸡零狗碎的琐事,直接挑他关心的那部分看。
3月21日
今天林老师布置了作文,题目是我的梦想
我觉得我的梦想很棒,所以我要把它抄下来。
我的梦想
我有一个梦想,我想做一个医生,谁欺负我了,以后他生病我就可以狠狠扎他一针,这样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啦。
3月22日
林老师给我的作文打了零分,我很难过,她找我聊天,和我说,医生是一个很艰难的职业,要准备随时奉献自己的一切,他们是最伟大的人。我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,但是她看起来很难过。大人的世界,真是令人捉摸不透。
少年甚至能想到当年那个孩子气的小女孩,假装老气横秋地叹气,故作深沉的样子。 他的眼眶泛红。
他安静地翻着书页,脑海中是她或喜或嗔,朝气蓬勃的样子。泪水划过他的脸颊,打湿了纸页,模糊了她稚嫩的笔迹。
一页又一页。
她不再是幼童,上面的字迹不再是孩提时的歪歪扭扭,但字里行间尽是稚气与纯挚,一如当年。
但这篇里,只有认真与坚定。
3月16日
我想学医。
很老套的理由,因为家人。
父亲病了,很严重,他做了手术,麻醉还没过,在昏睡。
我很不安。
这种不安来自对未知的恐惧,我不知道该怎么医治,会不会很痛苦,会不会有后遗症。
我只能听医生讲各种我听不懂的名词,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猜测结果。
我很害怕,无力,但无奈。
我要学医。
因为这样我才能好好保护身边的人,所有我爱的人。
学医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人吗?
可他就是因此失去了他最爱的人啊......再也见不到她了。
7月3日
中学毕业的时候,林老师给我讲了她的故事。她的父亲是一名医生,整天忙里忙外,吃一次饭的时间有时都会有三四个人过来找他,她的童年里,父亲是长久的留白,后来,她的父亲为了照顾一个感染病人,自己也感染了,最后,成为了永远的空白。
她说她不希望我去学医。
父母也不支持,说医生吃力不讨好。
我该选择什么?
9月7日
我还是想学医。
假期去医院工作了(虽然只是带路),有点累,但看到病人的笑脸和他们说的谢谢,我觉得很值得。
起码现在,我不后悔。
宋渝的手划过书页,一言不发地沉默着。
随着年龄渐长,她的字迹开始向张扬豪迈的方向发展。据说他的一笔字像极了她,的确,宋渝想。
7月8日
高考结束,我选了医学院。
或许前路很难,但我会尽我所能。
最后一句话,凌厉地划破纸页,带着年少的意气风发。
9月16日
在实验室,上手好难。
9月19日
在讲理论,很复杂,我一直觉得很烦。
今天提问答错了,导师没有说我什么,但给我们上了一堂思想课。
你们以后手底下的,不是小白鼠,是人命 。
我为什么对你们严格?
因为我希望有一天,我的家人去医院的时候,我可以放心。
我希望我带的学生可以让每个病人的家属安心。
我......觉得很抱歉。
我以后能让每个家属都放心吗?
6月21日
我毕业了,我可以承担起我的责任吗?
我很担心。
8月10日
开始实习了,感觉还不错?
发现我的初心变了。
刚开始,只是为了亲人而努力。
现在,我觉得我是在为所有人努力!
学医,是为了天下人吗?
10月13日
转正了啊啊啊啊啊!
但责任也更重了。
现在觉得,学医不是为了家人,也不是为了陌生人,只是为了自己。
我喜欢医学,所以我选择学医,仅此而已。
为自己.....而学医。
她喜欢做医生,他知道。
她是个有点不太着调的人,但在他的记忆里,她从来没有搞混过病情。如果病人的情况比较复杂,她还会在下班后进行细致的分析。
明明是个丢三落四的连礼物放在哪都会记错的人啊。
那他,喜欢医学吗?
小时候只是感兴趣,毕竟家里有个做医生的母亲,还被她戏称为“颇有你英明神武的母亲之风”。
随着年岁渐长,他开始渐渐喜欢上这个专业,他享受着耐心推敲情况,最后判断病情的过程。
但现在呢,见证过那一切,他还喜欢吗?他还能心无芥蒂地热爱吗?
书页翻动,沙沙作响。
12月25日
这几天好忙都没空陪宝贝儿子,今天回去给亲亲儿子做可乐鸡翅补偿他一下。天哪!我真是宇宙第一好妈妈!不知道儿子有没有给他亲爱的麻麻准备圣诞礼物呢?(顺便:希望自家小古板能拥有和我一样优秀的审美啊,比如喜欢我送的礼物)
这是最后一篇日记,之后是一片空荡荡的留白。
日记结束了,她再也没办法写下日记了,也不会再亲自下厨准备晚饭,也看不到他给她准备的礼物.......她成为一抹灰,在冰冷的殡仪馆,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小盒子里。
她明明最喜欢阳光。
少年本来是冷静自持的人,过去常常被她指责是老气横秋的小古板,半点没有她“积极向上”的气质。
但这次,他哭的像个孩子,带着不管不顾的孤注一掷。
宋渝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上午。
明明是阳光和煦,但是带着砭骨的阴寒。
天气预报说下午会下雨,她又忘了带伞,他去送伞。
他步履匆匆。
楼道里不似往日的宁静,他听见男人的怒吼,女人的尖叫,嘈杂纷乱。
在她办公室的方向。
隐隐的不安掠上心头。
她不会有事的,他想。
他提着伞飞奔。
他看见,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挥舞着刀,在人群中横冲直撞。
男人叫嚣着:“你们这群庸医!老子花了十几万,还天天来这伺候我妈,你们就拿一句尽力了来糊弄我!真当我是傻子啊!”
他明白了,是医闹。
满脸横肉的男人猛然把刀指向一个小护士,“对,就是你,我妈一直是你负责的,是不是你害得!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知道怎么照顾人吗!我呸,害人精!”
“这个小丫头片子一看就不知道照顾人,我妈平常身体都很好,就这种小手术怎么可能会感染!一定是被她害得,医院必须得给我个说法!”
他骂骂咧咧的,向小护士逼近。
小护士瑟缩着后退。
突然,刀脱手而出。
他看见,那个连破点皮都要抱怨好久的女人,将小护士护在身后。
刀落,殷红的血液飞溅,她用力推开小护士,自己却软软地倒在地上。
他想要大喊,但喉咙嘶哑地说不出话。
他终于发出了声音:“妈!”
女人虚弱地抬起头,苍白地向他笑了笑。
男人被保安制住,他也奔到了她身边。
她的脸上,是骇人的煞白,她冰凉的手摸上他的脸颊,声音轻飘飘的:“阿渝,照顾好自己。”
他的脸上,一片温热,不知是血还是泪。
他拼命地摇头,只会单调地重复:“你不会有事,你不会有事的......”
她被送往抢救室。
他愣愣地看着闪烁的红灯,大脑是一片空白。
最后,灯灭了,他等到一具冰凉的遗体。
不知不觉中,他坐了一夜。
但他还是对前路一无所知。
幼年的信仰在血腥的刀下四分五裂,他惶惑,他迷茫,他无措。
那个能告诉他该做些什么的人,不在了。
宋渝本想继续枯坐下去,但想起她说过要“照顾好自己”,最终还是起了身,出门打算散散心。
虽然已经是五六点,但天边还有只有一线浅浅的鱼肚白。
他漫无目的地走着。
他走到小区附近的河道旁,看见倒影中的那个少年身形憔悴,他驻足。
河水很清,清晰地照出他惨白的脸色,他试着扯了扯嘴角,挤出一抹不情不愿的笑。
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他回头,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。
他又继续盯着自己的倒影出神。
“小伙子,小伙子?”老人的声音打破了沉寂。
“你还年轻,未来有无限可能啊,别就这样轻易放弃啊!”老人的声音很沧桑。
他迷惑地转过头。
“你才十几岁啊,是刚刚初生的太阳啊,你还有大好年华啊!”老人扯着嗓子大声道。
“以后的日子长着呢,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儿。”老人带着乡音的普通话磕磕绊绊的,引来了很多人。
“再说,这大冷天的,河边冷不冷啊,赶紧过来。”老人絮絮叨叨地讲着。
“小伙子,就当给我老婆子一个面子好不好。”
众人也开始叽叽喳喳地劝说。甚至还赶来了两个警察。
他有点哭笑不得:“阿婆,叔叔阿姨,我不是想跳河,我就是睡不着来走走。”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赶紧过来,河边风大,怪冷的。”
当明白是个误会后,人群散去,老太太还一步一回头。
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膀,是母亲的同事陈叔。
“小宋啊,”陈叔拍了拍他的肩,“心里不好受吧。”
他在陈叔的眼睛里,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眼睛里布满血丝,他点点头。
“我想不明白,为什么.......会这样。”
“为什么好心没有好报?”
“我觉得我无法正确对待每一个病人,我不清楚,他们会不会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对我刀枪相向。”
“我害怕,我一回头,看见的是狼,是蛇。”
陈叔的声音很平和,带着安抚人心的魅力,“听说过吗,医生和律师,是最容易得抑郁的人,因为他们不断接触人性的阴暗面,有人为了钱对亲人下手,有人朝令夕改胡搅蛮缠。”
“世界本来就有善有恶,有的人善良,有的人恶毒。你不能因为见到恶就否定有善存在。无论你是谁,贫穷或富贵,低贱或尊贵,总会有人对你投以善意,即使他是陌生人。像刚刚的叔叔阿姨们,还有老太太,对面?”
“黑暗是无法避免的,有光存在的地方必然有阴影,但你可以向阳而生。”陈叔向他挥手告别,“早点回去吧。”
他回到家。
面对着父爱一双同样布满了血丝的眼睛,平静道:“我想学医。”
“我不支持,”父亲的声音很嘶哑,“我不放心,她也会的。”
“她会支持我的。”宋渝凝视着父亲的眼睛。
“原因呢,是她吗?”
“不是。是我,我喜欢。”
父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:“我希望你不要后悔。”
他带着几本日记,单枪匹马。
在毕业那年,他在她的日记上,第一次留下了自己的笔迹:
毕业了。今天有文学系的朋友问我,什么是摆渡,我想,摆渡是薪火相传,是生生不息,是义无反顾。
你,会为我骄傲吗?
他就业了,琐碎的日常里,有痛苦,有惋惜,有遗憾,也有欣慰,有满足,有喜悦。
他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写在日记里,像她一样。
宋渝笑了笑,收回了思绪。
他摩挲着陈旧的封皮,恍惚中,记忆里的她又站在了眼前,风扬起她的衣摆,他仿佛看到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姑娘,逆着光,冲他挥手。
他喃喃:“我做到了,你,看到了吗?”
回答他的只有长久的静寂。
良久,他摸出一只钢笔,翻到最后一页,郑重其事地落笔:我自愿报名申请加入医院的各项治疗病毒性肺炎的治疗活动。不计报酬,无论生死!
写完,他顿了顿,第一次在末尾留下了名字——宋渝,生死不渝的渝。
宋渝收起本子,推开门。
严冬的寒风凛冽,吹起他的衣角,衣袍猎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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